您的位置:首页 > 文学文学

AI时代的怀旧魔法:文学正在教育我们什么

2024-08-13人已围观

过去的九年里,我如同一个被豢养在瓶中的人一样,一直生活在大学中文系里。可是当我想要谈论文学教育,尤其是大学给予的文学教育对我发挥了什么效应时,却总是很难言之凿凿地叙述。其实我能够想起来的那些文学教育了我的时刻,总是一些大学前散乱的私人经验,比如,高中某次联考的中午,大多数人都在为下午的数学考试休息,我一直读严歌苓的《陆犯焉识》,深深地被冯婉喻这个柔弱得如同神灵般的女人吸引。再比如,某个春天的晚自习,同桌新买的《雪国》被一个值勤老师收缴,我满世界找她想要回这本书,却始终没有找到。于是每次有人说川端康成,我总是会想起春天,我穿梭在教学楼的走廊。类似的时刻还有很多, 可惜它们都发生在AI的妊娠阶段,一个并不遥远的过去。所以我还是要从过去几年说起。

因为在中文系读书,很多时候我都负责为身边的朋友推荐小说。我总是推荐很多,但成功的寥寥,近两年只有两本,一本是路内的《追随她的旅程》,另一本是周嘉宁的《浪的景观》。读了路内的朋友,在南京的互联网公司上班,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里几乎只和我聊《追随她的旅程》。后来我逐渐厌烦,他就去找AI聊《追随她的旅程》以及他的青春岁月,但显然AI并没有给他满意的交流,所以他下了一个结论,AI还没有办法取代人和文学。虽然这个结论应该让一个中文系的学生感到欣喜,但我似乎并不太在意,反而被他结论之前的讲述吸引。后来我总是要想到那个场景,这似乎是一个象征性的时刻,一个人正在利用一个关于未来的新技术,不断地捕获、修补和重建过去的世界。这似乎就是以AI为代表的新技术和新媒介在当下正发挥的魔力与效应之一。像是利用声音技术捕获制造“AI孙燕姿”,重唱千禧年前后的流行金曲,越来越清晰的视频流把有意模糊与做旧的图片拼贴为“中式梦核”视频。

在过去的几年里,有太多怀旧的文学写作,尤其是青年作家们的写作。比如周嘉宁的《浪的景观》,关于21世纪初的时间考古;比如王占黑的《小花旦》《去大润发》,蕴含着无比充沛的怀旧情绪。当然,青年读者最熟悉的,可能还是“新东北”写作。从很早的时候,我就感到“新东北”写作的某种诡异之处,因为它们是被青年读者选中的怀旧文本,这批怀旧文本关乎在市场经济拉开帷幕的那个时刻,一群坠入到历史裂缝之中的人们。问题或许在于,选中他们的青年读者们,并没有那种关于下岗时代的切身经验,这些历史裂缝中的人只不过是一种当下青年的伤痕自喻。正是在这种自我比喻中,诡异的逻辑浮出了水面,因为当下青年的焦虑情绪以及应对方式,或许都只是那个“市场经济”的时代神话逐渐走向破灭的回应。也就是说,正是一群错失了“发展神话”的青年,召唤并征用了被“发展神话”当作了代价的人。更由此,相当一批人,开始怀念那个“发展神话”之前的时代,他们相信,那个缺乏流动性的时代,代表的是安定与幸福。由此,我看到的是一种装填着“回到从前”的集体冲动的怀旧,作为这么一种装置,“怀旧”成为了人们自我麻痹与安置、转移忧郁的疗养院。怀旧的文本,把昨日世界装扮得面目全非,我们进入其中,试图逃避什么东西来获得安全的幻觉。

今天的创意写作专业里,也有如此多的青年写作者就书写着怀旧故事,比如复旦毕业,目前在北师大念书的史玥琦。作为一个东北人,他近乎使命般地写下了《夜游神》,一篇关于上世纪东北工厂爆炸事故的小说。这篇小说当然写的不错,但我仍然感到疑虑,为什么这个故事似乎只满足于创作者不在场的过去世界的叙述,在这个旧世界里我们该如何分辨出自我,又该如何找到新生的路?所以在众多关于上世纪东北的讲述里,我还是更喜欢《漫长的季节》一点,因为在对错综复杂的历史情境的勘探之后,辛爽会在结尾告诉所有观众“别回头,朝前看”。作为曾经的摇滚乐队Joyside成员,辛爽大概动用了英国乐队Oasis的《Don’t look back in anger》的魔力,告诉所有观众,我们总是还要跃身向前。在复旦某次创意写作的讲座上,我也提问,为什么我们总是沉溺于修复重建旧日世界的家园,我们热爱怀旧,热爱怀旧文化,也热爱怀旧写作背后那一路顺风的写作之旅。然后我问,怎么没人试图叛逆呢?这或许就是我私人的文学教育在发挥的某种效应。我曾经痴迷的“80后”写作,让我至今仍然相信,面对世界我们应该乖张,俏皮,目视前方,跃跃欲试。

但我们并不能够指责青年的写作者什么,毕竟怀旧就是AI时代的一种时尚,作为一种写作方式,它甚至是被文学体制和资本市场双重认证的时尚。时尚的本质就是流行文化,也就是说,文学写作在大多数时候早就成为了流行文化的一部分了。只不过作为一种旧媒介,同时也是一种边缘媒介,我们总是错误地以为,文学写作有别于流行文化,或者大众文化产品。在当下,怀旧的时刻几乎无处不在,除了我上面提到过的“AI孙燕姿”翻唱金曲,“中式梦核”视频,还有“Y2K”风潮,如果你是B站的忠实用户,有可能刷到过类似的视频,就是怀旧曾经的明星/金曲的视频,以此讨伐今天娱乐业的“审美降级”。有趣的是,这些怀念过去明星的视频,却又添加着这个时代的滤镜与美颜。我们总是不能察觉一个事实,正是新媒介、新技术召唤了昨日世界。是的,新技术与新媒介早已经用一种不容置喙的力量,征召了几乎所有关于“近过去”世界的怀旧能量。面对这样的力量,我们既痴迷又恐慌,我们狂热地需要AI孙燕姿为每一首记忆中的金曲翻唱,也迫切地需求在视频的下方标注“AI生成”的字样。这种矛盾心理的背后,是作为“流行文化”的怀旧在不断告诉你,当下和未来的世界是多么无聊又危险,安全的只有昨日世界。

所以,当关于“近过去”的世界想象近乎被新技术占领以后,文学又开始试图重新启动一种关于古老智慧的想象,试图教育所有读者,人类及其造物有某种超越技术的力量。比如梁宝星的《北方来客》(《天涯》2024.2),吴清缘的《绝弈》(《西湖》2024.4),当然还有刘慈欣的《诗云》试图讲述的一切。它们相信,苏轼、围棋和唐诗作为一种古老的智慧,可以在世界末日成为一种最终启示,甚至成为进入新文明的方式。可是我却总在忧虑,这种对古老神谕的重复,是否闪动着“人类中心主义”的魅影。我们好像正在寻找一点“更像人”的东西来完成对新技术与新媒介的对抗。偶尔我会想,也许这就是我们学科的文学教育仍然停留之处。我们仍然沉浸在北岛诗歌召唤出的那个年代,一个“人的复活”的年代,“在没有英雄的年代,我只想做一个人”。于是,在面对这个“人之死”已经成为了“近未来”的世界时,剩余的只有恐慌,以及对古老造物的迷恋。文学就这样让我们总是不自觉地跃入过去的世界,一个迪士尼公园般的世界,逃避一个新技术与新媒介正在塑造并即将完成塑造的一个危机重重的世界。我们正在丧失跃身进入当下与未来的勇气。问题或许是,“非人”的未来真的那样可怕吗?我总是非常喜欢看丧尸电影,尤其是非人的丧尸追逐着人类的时刻,世界动用了它不可知的巨大力量来完成对所有人类的征召。当征召粗暴地完成时,世界末日却没有降临。

糖匪的小说《快活天》中有一个情节,瘫痪的父亲在母亲去世之前,断然拒绝一切新技术、新装置进入家庭,但在母亲去世之后,迅速地接受了赛博格躯体与主脑系统。或许糖匪早就意识到了,那种对古老世界的坚守,除了可能是一种笨拙、动人的负隅顽抗,还有可能是自恋、固执的对他人和世界的盲视。正因如此,重新装备进入危机重重的当下与未来的勇气,也就是重装面对、阐释一个软弱不堪的自我的勇气,是重新获得面对“私人的自我”的能力。在这个意义上,《齐马蓝》也许更富有启发性。在那个世界里,艺术不再是人类的独属物,最伟大的艺术家是一个机器人。他用自我解体的方式完成了最后的作品表达,回到了他的童年,一个泳池清洁器。他回归与追寻的恰恰是最初的、渺小的自我记忆,而非寻觅一个自恋的、庞大的公共记忆。由此文学艺术指向的过去与“怀旧”,终于不再是集体情绪寻觅的可以安置“我们”的公共历史,而是一种私人记忆。它不试图重建什么王国,也不会被一个装扮得异常美丽但同时也面目全非的过去蒙骗。

很赞哦! ()